繼上次看完《千年女優》、《東京教父》之後,這周看了光年映畫代理的《妄想代理人》,總共有13集,分為前篇1–7集約3小時、後篇8–13集約2.5小時。不得不說,看完《妄想代理人》之後,幾個場景一直圍繞在心中,今敏畫的詭異笑容真的有種「笑得你心裡發寒」的感覺。
《妄想代理人》是今敏唯一的電視劇集作品,整體來說,我覺得它的故事完整、每個人物之間多有串連,而且呈現幾個敏感議題,像是創傷、雙重人格、妄想症等,另外也有升學壓力、職場壓力、婆媳問題等親民的議題,這些發生在家庭、校園、職場中的故事和心理困境大多能在日常生活中發現,所以蠻容易產生共鳴。
我自己在觀影過程中,都很期待每一集的主題和故事,看完前篇1–7集後就迫不及待想知道結局是什麼。不得不佩服今敏的編劇功力,每一集長度雖然不長,但會讓人意猶未盡地期待,並且總是留下幾處伏筆給人反思。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瑪洛米和球棒少年都是月子在童年創傷的產物,因為月子無法接受小狗被自己害死的事實,造成球棒少年這位「不存在的兇手」的誕生,瑪洛米的角色原型也被埋藏在這段創傷記憶裡,直到月子將它畫出。球棒少年的幻象成為月子逃避現實時的補償機制,所以當月子再度面臨交稿的壓力時,球棒少年出現並說:「我回來了」。
可愛的瑪洛米給人安穩的感覺,隨著玩偶熱銷,東京市也越來越多人將瑪洛米帶在身邊。然而,瑪洛米背後潛藏著月子的創傷,讓人產生逃避現實的幻想,讓痛苦暫時得以減緩,滿足心中的想望。今敏將這樣的幻想用瑪洛米和球棒少年來表示,並且,它成為整座城市的「集體潛意識」,每個人都透過瑪洛米被月子的創傷所「感染」。
瑪洛米和球棒少年是幻想的實體,象徵著人們走投無路、面臨痛苦時的防衛機制。這和John Bradshaw在《家庭會傷人》提出的「假我」概念有些相似,當孩子和父母無法和諧地互動時,孩子會產生如同面具的假我來生存下去,這背後即帶有幻想和催眠的成分。
究竟有沒有球棒少年這個人呢?我覺得他只是象徵性的存在。被球棒少年攻擊後,人們的願望都達成了,這樣的轉變我會理解為:人在幻想中成功滿足了自己的需求。球棒少年與其說是找上走投無路的人,應該說是受苦且存有幻想的人。
在所有故事裡,我最印象深刻的是〈第八話 快樂家族計畫〉,描述三個在網路上相約自殺的人,一起討論該如何結束生命。冬蜂、斑馬、海鷗,三個不同年齡層的人原本約好要一起自殺,冬蜂卻因為海鷗是未成年少女而想拋棄她。一起出生的手足具有深刻的情感連結,而一起相約死亡的人之間也是。
當冬蜂發現他們的影子消失後,明白自己求死的願望已經達成,所以感到非常高興,然而死亡前後我們看不出差別何在,這背後的意義讓人細思極恐,出生和死亡的意義究竟為何?今敏最後用間接的手法描述他們三人的死亡,藉由和女高中生合照,讓觀眾知道他們死亡的事實。自殺本身是非常沉重的議題,但今敏卻用輕鬆的手法呈現,搭配輕快的音樂,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弔詭感。
最後,令我難忘的就是出現在開頭和結尾的預言老人,他在故事中作為「長老」的身份象徵智慧,也負責每一集的夢告。當豬狩太太動完手術即將離世時,預言老人以「電梯服務員」的形象出現,這個場景背後有豐富的象徵意義。電梯服務員的工作是帶領人到不同樓層,豬狩太太表示自己最想回到老公的身邊;電梯內的場景是非常特別的空間,因為它不屬於任何一個樓層,是「尚未被確定」的不穩定狀態,也屬於一種異托邦。
綜觀整部影集的內容,可以發現今敏設計了多層次的幻想:第一層是月子與瑪洛米之間;第二層是由瑪洛米和球棒少年擴散到各人物的故事;第三層則是觀眾本身藉由影集得到的寄託和安穩,也能說是某種幻想。
不過說是幻想嘛,更貼切地可以說是「催眠」。提到催眠,大多人會想到魔術師神奇地讓人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執行命令,然而,實務上在創傷議題裡,催眠的確是經常會提到的現象。
以下分享Jeffrey Zeig所說的創傷和催眠:
「我們並非如我們所認為的受限於現實當中。催眠成為一條大道,在這裡人們可以學習到,他們的記憶是可塑的,他們的解離功能是可塑的,他們的知覺是可塑的,他們經驗時間的方式是可塑的。」 — Jeffrey Zeig
如Jeffrey Zeig所說,我們都經驗過時間扭曲的催眠的體驗,例如在雨天等公車時感覺特別久,這說明了人類主觀感覺和知覺的可塑性,而治療師即是利用催眠來治療,縮短創傷的記憶,延長愉快的記憶。對比劇中所呈現月子的創傷,瑪洛米的存在即是一種催眠現象,能夠改變記憶、改變童年經驗、改變主觀感受,讓月子得以生存下去。
《妄想代理人》讓我重新思考關於創傷、幻想和催眠的意義。幻想就像白血球和血小板一樣,當我們受傷時相應而生,為的是緩解傷口的發炎,避免直接承受龐大的疼痛。無論是何種疼痛,最終都會蔓延身心,對生理、心理產生影響。為了因應這樣的全面性的痛苦,幻想和催眠是非常重要的防衛機轉, 輕微的自我催眠會讓人告訴自己「不痛了,沒事的」;巨大的催眠則可能創造與現實不符的記憶,有時成為某種「症狀」。
我們必須知道,創傷和疼痛是一種複雜且多元立體的感官經驗,包含時間、空間、記憶會和現實有所不同,例如痛苦的時間像是被放大無數倍。應對著創傷和疼痛如此立體的感受,幻想和催眠同樣是立體的。就像是豬狩警官回到古早年代,幻想和催眠能夠改變時間、空間等主觀經驗,甚至創造一整個世界,讓人在其中滿足所有願望。
今敏曾說:「人活在世上,先不管現實如何,幻想也好、夢想也罷,沒有『妄想』的話,活著是很累的。」
看完電影後,我第一時間的心得是:人類其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堅強,在我們面對痛苦時,會轉換成自己能接受的形式來承受,這就是一種幻想或催眠。幻想和催眠是如此迷人,人類因為受苦而藉由幻想和催眠療癒自我,最終甚至能扭曲時間、空間、創造新的記憶。我想這也是今敏的吸引人的地方,他用俯視的角度呈現各種日常生活中會遭遇的心理困擾和防衛機轉,藉由幻想和催眠帶給人的可塑性,今敏能夠打破現實,創造天馬行空的幻象。
儘管幻想和催眠是保護人的自我防衛機制,但這層保護罩同時也能成為困住人的監獄,讓人被幻想的安穩感迷惑而失去離開幻想世界的能力,豬狩警官再次是個例子。所以,由於主觀知覺和感覺容易遭到扭曲,我們究竟該如何分辨現實和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