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描述耶穌極其傷痛,汗珠大如血點滴在地上。即使是耶穌,面對死亡依舊會有這般現象,那我們凡人又怎能無動於衷呢?但是,耶穌最後戰勝了面對死亡的焦慮,或者說是帶著這樣的恐懼,勇敢地走向十字架。面對死亡,耶穌用對世人的愛來面對十字架的路,這就是方向,這就是溫暖。
誠如趙可式教授於本書舊版序中所批評的那樣,亞隆的論說或許照顧到人與自我、環境與他人等向度的締結聯繫,但是卻獨缺與屬天或宇宙至高原則向度的關係締結。這或許是存在主義哲學關心「此在」經驗的立場使然,對於渺不可知的天道只歸於個人的信念系統看待,但或許也與亞隆個人的無神論信仰有關。在亞隆個人覺察死亡的回憶錄中,一位有至學習存在心理治療的猶太教拉比,曾對亞隆提出何以能夠不信仰神而從事存在心理治療的質疑。雖然我並不認同這位猶太拉比提問的場合、時機與態度,但是我的確認為在靈性縱向深度經驗的開發方面,無疑是亞隆存在心理的治療限制之一。
時時刻刻意識到死亡並不好過。這好比直視烈日:你能忍受的程度有限。我們無法木然活在恐懼中,因此會想辦法緩和死亡帶來的恐懼。我們把孩子看成是自身生命的延續;我們變得富有出名,甚至耽溺放縱;我們不由自主地發展出防衛儀式;或者擁抱堅不可摧的信仰,深信終究有個救星存在。
死亡焦慮乃宗教之母,世上的宗教無不想方設法地緩解人對於生命有限的苦惱。神作為跨文化的概念,不僅賦予人永生的某些想像,從而抒解人終有一死的痛苦。而神之永恆不朽,亦緩和了人可怕的孤獨感,並提供人一個如何活得有意義的藍圖。
然而,就算有最堅固、最神聖的防衛,我們也無法徹底壓制死亡焦慮。它永遠在那裡,蟄伏在內心某個隱密的深谷裡。也許這就像柏拉圖說的,我們遍佈了內心深處的自己。
雖然人會因為形體的死亡消毀,但是人能從悟透死亡之中得到拯救。
每個人害怕死亡的方式有所不同。對某些人來說,死亡焦慮是生活裡的背景音樂,任何事都會勾起時光一去不復返的感觸,就連看一部老電影,也會忍不住唏噓螢幕上的演員如今安在?對另一些人而言,這焦慮更形猛烈難纏,它會在半夜三點突然襲來,讓人驚見死之恐怖而膽戰心驚。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步上周遭每個人的後塵—的念頭,也會擾得他鎮日惶惶不安。
二十世紀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以辯證法釐清這兩者之間的弔詭。他提出兩種模式的存有狀態:日常模式和本體模式。處在日常模式裡的人,會全然沉浸在周遭環境裡,對事上事物何以如此感到驚奇。相對的,處在本體模式下,人會著眼於「存有」本身的奇妙,並欣賞其奇妙,對事物的本質、人的本質感到驚奇。
當人沉浸在日常模式裡,關心的是諸如外表、財務或名聲等,讓人分神又逐漸消逝的事物。相反的,處在本體的模式裡,人不僅更能意識到存有、終有一死,以及生命中其他亙古不變的特性,也會急切、更有動力做出重大的改變。你會積極負起人的基本責任,打造全心投入、與人聯繫、富有意義、實現自我的真誠生活。
假使如此留意自身的存有可促進重大的個人轉變,那麼人如何擺脫日常模式,改採更益於改變的模式?這可不是純靠空想,或咬牙努力可以辦到。通常要靠某種及破獲無可挽回的經歷,給我們當頭棒喝,或是猛然把我們拉出日常模式,往本體模式裡推。這就是我所謂的覺醒經驗。
可是。在我們每天的生活裡,對於不是面臨癌症末期、沒遭槍決,也沒遇見未來精靈的人來說,什麼樣的經驗稱得上是覺醒經驗呢?依我的經驗,催化覺醒經驗的主要觸媒,皆是生活中的緊急事件:因失去所愛之人而悲痛;可能一病不起的重症;親密關係的破裂;生命中重要的里程碑,譬如大壽之年(五十大壽、六十大壽、七十大壽等);劇烈的創傷,例如歷經火災、強暴或搶劫;孩子離開家(空巢期);失業或事業發生劇變;退休;住進養老院;最後,傳遞出深層自我之訊息的某個意義重大的夢,也可以是覺醒經驗。
伊比鳩魯的第三個論點是,人死後的不存在,就像人出生之前的不存在一樣。
我們對別人起的作用,會由這些人進一步擴散至其他人,彷彿池塘的漣漪一波波蕩漾開來,終至看不見,但依然持續在人心深處起波瀾。
不過我們從哪個角度探究人類社會,由宏觀的進化史來看也好,或從單一個體的發展來看也罷,我們必然會看到人活在人際脈絡裡,和他人息息相關。…正向心理學理許多新近的研究強調,親密關係是幸福美滿不可或缺的要素。
然而,死亡的過程是很孤獨的,而且是人生最孤獨的處境。它不僅把你和他人隔離開來,而且讓你暴露在第二種、甚而是更駭人的孤獨之中: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
首先,我在放假期間撥空和她談話,這表示我全心全意想幫助她。實際上我說,我倆共同來面對這問題。我沒有一發現到她有這方面的焦慮就閃躲,而是去釐清她對死亡的感受。我承認我自己也有這方面的焦慮。我讓她明白,我們的處境相同,她和我和所有人一樣,天生會對死亡感到焦慮。
其次,在我陪伴她的背後,有一則強烈而具有暗示性的訊息:「無論妳的恐懼有多深,我永遠不會迴避妳、遺棄妳。」我所做的,單純是《哭泣與耳語》中女僕安娜的作為,就是摟著她,陪著她。
儘管我對她感同身受,但我確保自己承接住她的恐懼,而沒有感染到她的恐懼。我鼓勵她和我起剖析這恐懼時,我維持冷靜而就事論事的口吻。雖然她批評我既冷漠又沒同情心,但我的鎮定的確穩住她的心情,消除了她的恐懼。
這裡所學到的一課很簡單:關係是最重要的。不論你是家人、朋友或治療師,縱身躍下便是,以合宜的方式拉近彼此的距離。說真心話,顯露你自身的恐懼,即興表達,以受苦的人能得到安慰的方式,承接住他們的恐懼。
如同其他許多我覺得很有用的觀念,漣漪的概念在親密關係中,這種會直接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使他人受惠的脈絡裡,力量尤其強大。朋友之間會相互感謝彼此的幫助和善意,但感謝本身不是重點,真正有效的訊息是:「我把某部分的你融入我心理,它改變我、滋養我,我將把它傳遞給其他人。」
你自身的痛苦是什麼呢?我的答案是,屆時可以感受到痛苦的「我」將不存在。我同意伊比鳩魯的看法:「死亡存在時,我並不存在。」到時將不會有可以感覺到恐懼、悲傷、哀慟、被奪走什麼的我存在。我的意識將消亡,好比啪一聲關燈熄火。我也從伊比鳩魯的生死對稱論中得到慰藉:死亡後將和出生前一樣毫無知覺。
如此說來,書寫便和漣漪的概念息息相關。可以留點什麼給後代世人,我感到莫大的滿足。不過,就像我在書裡一再提到的,我不期待「我」、我的形象或我這個人永垂不朽,而是希望我的某些看法、能夠給予人指引與慰藉的觀點長存於世:期待自己關懷他人的良善之舉、領悟和體會,面對恐懼的建設性作法,積在識與不識的人們身上,以無法預料的方式激起波瀾和迴響。
在我看來,這些論及生命恆存不滅的觀點,對於緩和無常之痛作用不大,失去意識之後,我的軀體的有機分子命運如何這說法,僅是一種冰冷的安慰。
對我來說,無常就像背景裡的一首永不停息的樂章,你鮮少留意到它的存在,直到發生某件驚人的事,你才會赫然察覺。
這時,躲在背景裡輕聲作響的無常念頭襲上心頭。我轟然明白,這無與倫比的聚會和這位不久於人世的成員一樣無常,也和在場正緩步走向等在稍遠處的死亡的所有人一樣無常。這個美好動人而肅穆的聚會命運如何?終有一天會消失,如同我們每個人、我們的軀體、對這聚會的記憶、這份紀錄、傑夫所受的折磨及其教誨、我們與他同在的每一刻,都將化為一縷輕煙,除了懸浮在黑暗中的碳分子以外,什麼也不留。
悲傷席捲我心。總有方法留住這一切,要是把聚會錄影下來,在某個全球放映的頻道上播出,讓全世界的人觀看,說不定世界會從而改觀。沒錯,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保存下來,戰勝遺忘。
就我記憶所及,我從沒有宗教信仰。我記得年節時和父親上猶太教堂,看著英譯的讀本,內容淨是無止境的讚歌,歌頌上帝的榮耀與權力。看到會眾對如此冷酷、虛榮、記恨、善嫉又貪愛讚美的神獻上無比的崇敬,我感到十分迷惑。
我尊重每個人的信仰,即使我和她們看法不同亦然。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我的工作所賴以為繫的是存在主義世界觀,其著眼於現世,並且駁斥超自然信仰。這個取向相信,生命(包括人類生命在內)起於偶然,人是有限的生物。而且無論我們願意與否,我們能倚靠的唯有自己。我們只能靠自己保護自己,靠自己評估自身的作為,靠自己活出意義來。
凝視太陽,堅定而無畏地檢視你的存在處境,不靠宗教所提供的護欄過活;也就是說,不倚賴某種延續、不朽或輪迴的形式,諸如此類的概念無不否認死亡的必然性。我相信,沒有這些精神支柱,人照樣可以活得很好。
馬克一劈頭所形容的「夢幻般」的感覺,為愛痴狂的迷醉,以及記憶中類似的美好經驗:母親沒病倒前擁他在懷的美好時光—這類心理作用經常出現在為愛痴迷的人身上。沉迷於愛的人,心理容不下其他事,愛人的一切—她的一言一與、一顰一笑、甚至怪癖—佔據了她們所有的心思。如此說來,馬克依偎在母親懷裡時,他不再是孤單的「我」,寂寞的痛苦消失了。我說的「孤單的『我』融化在『我們』之中」這句話,點出了他的痴迷如何減輕他的痛苦。
我不認為人生的意義和道德感得要來自宗教。我認為宗教、意義和道德之間沒有必要的關連,或者我起碼這樣說,這三者並沒有絕對的關係。
我想,我的人生意義在於幫助別人找到他的人生意義。我認為人滿腦子被來世所佔據就不能全心全意地活在現世裡。
本書的副書名我刻意使用「恐懼(terror)這個詞,而不用「焦慮」,藉此傳達出,人可以經由努力,把赤裸裸的死亡恐懼化為日常生活中可承受的焦慮。在某些指引的輔助下直視死亡,不僅能夠平息恐懼,而且能讓生活更深刻、針對、更有活力。這種對待死亡的方式,可帶領人積極的投入生活。是故,我著眼於如何減少死亡恐懼,以及如何辨識並利用覺醒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