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有「業從所願」,大意是說,人的心願若是夠強大,就有可能改變某世的業障。很慚愧的,我對疾病的書寫,並非出自什麼強大的願力,反而是強大的求死之心,將這命定的疾病召喚而來,然而在書寫中,我看見了它(或祂)的由來和去向,我期待或許有人也能藉由我的文字,看見屬於自己的一抹微光。
或者是一個念頭、一次椎心之痛、一抹微笑……大概是如此。我也想起桑達克說的:「一本真正的繪本是一首視覺詩。」也就是說,當各類藝術合而為一的時刻,那是無法言說、無上甚深的時刻,或許、其實,非常接近宗教吧?……總之,這些事手術期間在我心裡蔓生的想依靠著一月和這些想法,度過了縫合手術。
我完全可以理解,一直當一個感受豐富的人,實在太苦了,於是有些時候,我們都必須變身為機器人,以便讓生活可以繼續下去。而現在我只希望,至少在文字面前,我永遠不要僵化,保有血肉、熱淚與靈魂—然而,井上靖的猶豫此時也來到了我的身邊—好吧,如果長大成人意味著有部分必須變成機器人,那麼至少,試著不要欺騙自己。
在這些人臉上,有時我看見一種深刻的平靜,和外面街上的人們不一樣。我們知道自己屬於悲傷的一群,雖然悲傷還看不到盡頭,但是我們知道,在外面的悲傷,也沒有更好。在外面的孤獨,比這裡更可怕。
毫無疑問的,這是一條捷徑。不只因為病距離死亡最近,而是在一切的體驗之中,病是最準確的、最有效的,病帶領我們,將過去的經歷遠遠拋開。差不多可以說,這是人世間唯一的一條路,好讓我們,重新做人。
因為病,我們群聚於此,像是進入一種永恆。在苦澀和痛苦中,一束光從窗口進來,穿越無盡的長廊,照亮了我們,燃燒了我們,讓我們突然想起,那些被拋棄在外的事物。此刻,他們的珍貴性變得可疑,連帶的也讓我們懷疑起此時此刻,呆坐在這裡的我,我,是真實的嗎?
心存懷疑的人們露出苦笑,有些忍不住大笑,大笑,直到把眼淚都逼出來—不過沒關係,在這裡,任何行徑都可以被原諒,因為我們是病人,只要我們能細心養病,給病打針吃藥,給病吃最滋補的,直到有一天,把病養大,甚至,把病養得比我們更大,那時,病就可以代替我們活下去。
手術後,在我原來的疤痕上,又多了一條短短的蜈蚣,有點像是一個巨大的問號,被加上了一道刪除線……天哪,我忍不住要要讚嘆了:「這不美嗎?」彷彿把我的疑問一筆刪除,但留下了美麗的記號—毫無疑問,這是一首圖像詩。
在鏡子裡見到這顆腫瘤,前後兩次,我的反應都差不多:先是好像有一道閃電劃過眼前,接著好像有一隻有力的手伸進我的腦子裡,將混亂的一堆雜念的線頭一把抓了起來,一切變得井然有序,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什麼東西是垃圾,一目了然!於是我反而變得無比的平映。
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態,應該可以算是為《小窗幽記》的句子提供了另類佐證吧?「履平地而恐,涉風波不疑。」
又聽說歐洲中世紀基督教有個分支,強調以死為前提地活著,他們的口號:「Mememto mori」是拉丁語,意思是「勿忘你中有一死」。我想我走的大概就是這條路吧?和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走在相反的方向,必須先理解終將一死的命運,於是才能明辨是非,好好地活下去。
佐野洋子曾寫過,當她的乳癌已經轉移,被醫生判定只剩兩年壽命之後,她詢問醫生接下來在安寧病房的費用需要多少?確定存款足夠之後,她便快活地去買了朝思暮想的車子,與此同時,困擾了她十幾年的憂鬱症也痊癒了。
還有經歷過乳癌第四期各種嚴酷醫療的蘇珊桑塔格,依照著強大的意志力活了下來,她在一次受訪中提到:「經由主動且有意識地面對生死的衝突,你會獲得很強的能量。她甚至認為那樣的生命狀態,具有某種迷人的「張力」。
總之,在這樣的時刻,最重要的事情在我心理條列出來,非常清楚,第一個是貓,第二個是我正在書寫與編輯的書。
儘管我不因病而憂慮未來,甚至因為死亡的可能而比平常更心平氣和,但是在腫塊逐漸增長而未治療的期間,有時我會落入無盡的黑暗的深淵。那種想要放棄一切的憂鬱—有點類似經前症候群—在經歷過幾次之後,我已經可以將它辨認出來。因此,在因誤診而延遲治療的那一年裡,我心裡其實知道—癌細胞已經復活了。
一般認為憂鬱是心理的現象,但這股暗潮明顯來自生理,這是非常確定的,只是這種憂鬱彌天蓋地而來,根本無法抵禦,自然也影響了心裡,因為兩者是一體的,從來無法分開。每當這樣的憂鬱來襲,我身陷泥沼之中,動不動就哭泣,那時我多麼希望,一覺醒來,世界已不在。
與此同時。我也被確診是癌症復發了,雙重打擊讓我陷入絕望,那時我心裡真的掠過一個念頭:帶著甜粿一起燒炭,一了百了。幸好,這時好友伸出了援手,他們帶我到另一家可靠的動物醫院,他們先進的超音波儀器顯示:甜粿的膀胱裡是滿滿的沙!接著是導尿與服用中藥,一陣子之後,終於痊癒了。
雖然我接觸到的病友對自己罹癌都不感意外,但我猜想或許多數人無法這麼確定吧?我想起托爾斯泰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伊凡·伊里奇在病痛中心裡不斷浮現出某個模糊的想法—他懷疑自己過去做錯了許多事,甚至是每一件事—但是每次念頭才剛浮現,就被壓回了意識的底層,完全沒有進一步思考的機會。
我相信這是多數人的習性,比起對自己誠實,毫無異議地接受主流的價值觀更是容易的。直到最後,伊凡·伊里奇終於明白—那些模糊的想法才是正確的,而他的醫生全都錯了—當他跨過了那道誠實的界線,他死了……或者也可以說,病魔的手終於鬆開了他。
換言之,誠實面對疾病,或許是獲致健康的途徑吧?我自認還算誠實,無奈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事物是明知對自己的健康不利,卻仍須咬牙承擔的,而我現在唯一慶幸的是,當時我拼上一切護衛的,確實是極為珍貴的事物。
然而,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畢竟我們生來的配備就是如此。況且這樣的人格特質,雖然過於敏感而容易受傷,卻也相對的細膩而有同理心、感受力豐富,不是嗎?有時我其實很懷疑,記嘔竟要多白目、神經多大條,才能在這艱險的世上毫無阻礙地暢快呼吸、恣意過活?
直至現在,我仍懷疑自己並非自願來到人間的,一定出了什麼錯,記得我國小時就曾萌生死念,那時我聽說只要喝下某種液體(可能是漂白水之類的)就會死,因此我偷偷用空瓶子裝了一瓶,時刻放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直至現在,我五十歲了,我自認(或期望)已是晚年,卻仍覺得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幻覺,不管在什麼場合,總有一種格格不入或者生存不正當感。
我總是在觀望,沒有參與感,無法和多數人一樣,追求金錢和地位,僅維持著基本的溫飽,當然沒有車子和房子,至於孩子,則是打一開始就確定不要,因為我本身已是如此不情願,又怎可能讓這樣的基因延續下去,荼毒另一個無辜的個體呢?
因為這樣的生命觀和經濟狀況,我自然也變成了一個沒有慾望的人,我沒有物欲,不需要旅行,到最後甚至就連愛情也不在我眼裡。不知從何時起,我對於愛情故事和小情小愛的情詩,毫無興趣,無法同理。
史鐵生曾說過:「消滅恐慌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慾望,但消滅人性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慾望。」我曾因為自己無欲無求而趕到快慰,然而我現在才知道,失去了慾望和人性的我,其實也失去了生的意志。
雖然不情願,但也必須承認,我的性格與態度,剛好舊式大家最津津樂道的癌病患典型特徵。我在罹癌前寫的一批詩作準備集結成冊時,《冤獄》折ˋ個書名跳了出來,我認為那一段時間的詩,儘管很不討喜,但就是必居用這個書名,沒有轉圜的餘地—肉身即冤獄—吾之患在吾有身,真同情老子竟然必須活到那麼老。
我嘗試了各種助眠的辦法和藥物,現在記得的有褪黑激素和市面上販售的盒裝藥物,完全沒有效果便罷,後者甚至讓我陷入了彷彿五次重感冒同時降臨在身上的痛苦—那晚我只能用「生不如死」來形容—最後,終於讓我遇見了「史蒂諾斯」。雖然它有很多副作用,最明顯的是服藥後胡言亂語的現象,我甚至曾在無意識中打電話或寫信給別人,尤其後者—因為寄出的信件是無法刪除的—至今仍讓我羞愧不已。此外還有對藥物的依賴性,習慣後若一天不吃藥就無法入睡。至於其他尚未察覺的副作用,或許還有更多(比如腦袋變笨之類的),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的生活品質確實比以前好了許多。
我相信波赫士的說法,所有寫作者都是為了在這廣袤的宇宙之間,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個字,那些字全部加起來,才是一本書。於是我必須非常謙卑,因為曾寫過的文字不屬於我,而是屬於宇宙的意志;然而我也必須非常狂妄,因為那些文字,唯有透過這樣百無一用的我,才能被寫出來。
問題是,當事情過去他就忘了,等到下次那位客人再來的時候,他就像素面相見一樣。不幸的是,我卻記得很清楚,且過於在意人與人之間微妙的負面情緒,並以此自我折磨。
記得昏言我們第一次去看電影,看的是宮崎駿宮崎駿的《神隱少女》,回來後還跟風做了心理測驗,測出來的結果,我是女主角千尋,他則是那條壯碩而善良的白蘿蔔「大根神」。然而,這兩個人物的交集,不就是搭上電梯,一起度過一段向上飛躍的時光嗎?我一直覺得這是多麼奇妙的隱喻!當我搬家的那天,我回頭看了一眼冰箱上的明信片—那正是電梯裡,怯生生的千尋躲在大根神背後的畫面。
而今,電梯已經到達目的地,我要下車了,不管是大根神或千尋,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最後還有一個問題,究竟我的白龍是誰呢?其實我知道,我的白龍一直都是淡水河,是我傾心的對象,是我的故鄉。即使我現在離唉了,但它已經留在我的體內,成為我的血肉的心跳。
總之,我就是那種不聽老人言的鐵齒之人吧?但我真的相信-如果選擇了避開厄運,我們將一無所有;如果選擇了避開疾病,我們也將無法得到健康-厄運和疾病都是一種警示,它們將矛頭指向疑惑與恐懼的靶心,如果每次頭痛就立刻止痛、發燒就吃退燒藥,僅壓抑身體的局部而忽略人是一個整體,我們將永遠無法發覺隱藏在最深處的問題。
更進一步來說,許多人在疾病中體會到和過去截然不同的心境,甚至有了新生的感受,這種例子舉都舉不完。比如市面上很多勵志類的書籍,書名取作《感謝上天我得了癌症》 之類的,儘管每次看到都為之一驚,但也不難想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書出現。
眾所周知的畫家孟克,曾罹患精神疾病,在他最著名的油畫《吶喊》上面,他用鉛筆寫了一行小字:「只有瘋子才畫得出來」,他並且自稱:「如果沒有這焦慮和疾病,我就像是一艘沒有舵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