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上次開放式對話工作坊後,我開始對家族治療產生興趣,於是就在柏瑋的推薦下讀了這本《找回家庭的療癒力:多世代家族治療》, 覺得大為驚嘆,讓我更瞭解家族治療在做什麼,作者Maurizio Andolfi溫暖的助人哲學和細膩的工作方法也讓我非常認同,收穫良多。
Andolfi在這本書中整理了幾個重要的家族治療理論,像是Bowen的自我分化、情緒切割以及Satir的家庭雕塑,並且以多世代家族治療為主軸闡述相關的工作方法,同時也分享個人實務經驗。在後半部,Andolfi針對身體語言進行蠻完整的論述,包括眼神、身體距離、身體接觸、以及沉默等等,提供許多實務上可以實踐和反思的概念。在閱讀這本書時,我其實覺得每一頁都是重點,像是濃縮的精華一樣,Andolfi豐富的實務經驗讓他能站在更全面地角度分他的助人哲學和工作方法,諸多內容對於人際工作者非常有參考價值。
以下大致整理書中幾個段落和重點,以及我對多世代家族治療的學習:
在多世代家族治療中,將家庭視為複雜的編織體,擁有各自獨特的歷史和文化,根據Bowen的說法,每個人都是由64到128個家人所繁衍出的後代,每個家人都傳遞了一些東西,包含各種迷思、傳說、記憶,最終形成家庭獨特的情緒系統和文化,我們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誕生。舉例而言,每個家庭都有各自「無明文規定的家規」運行著,包括門禁、飲食習慣、生活儀式,甚至家裡的座位分配也具有規則存在,這些家規並不是憑空出現,而是世代傳承下來的文化,我們很自然地依循這些熟悉的隱藏規則在生活。
若更微觀地去看,不只有家庭是複雜又獨特的編織體,生活在家庭內的每個成員都屬於編織體的一份子,每個人所擁有的歷史、人際關係、情緒脈絡正是組成家庭編織體的核心。每個人也當然都是複雜又獨特的有機體,帶著各自的主觀經驗生活,彼此以關係為基礎相互建構,創造出獨有的文化和語言,最終形成家庭。(這也是後現代取向的觀點)
「一個人出生,往往被描述為一場投入虛空的冒險。不過這是不實之說。事實是,迎接我們的並非虛空,而是一道像似安全網般的網絡。出生,就像是被拋進一本人物與情節已經佔滿篇幅的書本中;出生,就是自曝在部分規則已經寫定的現實裡。我們的存在將改變這些敘事的情節,甚至可能改變敘事的結局,但我們永遠無法將自己隔絕於進入故事之前的章節之外,這些章節必然影響我們,因為我們是他們的孩子。」P.34
我很喜歡Andolfi將出生描述為「被拋進一本人物與情節已經佔滿篇幅的書本中」,指出每個人出生的「不可選擇性」。早在我們出生之前,家庭早已充滿各種敘事和歷史,而我們的出生為原有的篇章帶來創造性的變化,但另一方面,出生也不是我們所能選擇的。Yalom在《凝視太陽》中提到的生死對稱論,指出:「人死後的不存在,就像人出生之前的不存在一樣。」出生和死亡的意義就如同加入和離開了既有的敘事情節。
家庭的影響力從我們出生那一刻就開始存在,像是地心引力一般,我們幾乎無法逃離,即使家庭成員搬遷、分離甚至死亡,其影響力仍然持續存在,我們每個人也無法真的完全捨棄自己在家庭的身份。如同在地球長期生活的人類,早已習慣地心引力的存在,直到我們探索太空之前,我們很難發現它對我們的影響。(探索太空的意義在於,太空象徵著世界的邊界 ,當不斷探索邊界時,就會出現革命性的變化。)
這本書特別讓我印象深刻和喜愛的是,Andolfi在和家庭工作時,他會邀請孩子擔任協同治療師,以孩子的視角出發去瞭解家庭內發生的事,讓孩子可以發揮敏感度並參與在其中。
「在與有問題的兒童和青少年工作時,我最大的挑戰是讓他們擺脫病患的標籤,同時,我一直非常小心地避免給自己貼上專家的標籤,因此,我會為了孩子好,盡快地賦能這些父母。我發現,將孩子去標籤(delable)最快且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家庭會談一開始時就將他們轉化為有能力的主體。」P.110
Andolfi提到,他發現在醫療機構工作的專業人士經常只聚焦在兒童的症狀,並不會考慮症狀以外的優勢和資源,更不會考量家庭發展歷史。因此,當他進行家庭會談時,會藉由邀請孩子擔任協同治療師的作法,重新框視孩子原本的病理狀態,並且引入孩子的觀點來考慮整個家庭面對的危機。為了不讓孩子的聲音在大人間消失,他的作法是優先讓孩子發聲,將其轉化為有能力的主體,而非只是被動地、受人主宰的個體。
這個理論取向可在我在會談中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時看見,與其問:「你的孩子有什麼問題?」或「我該如何幫你處理孩子的問題?」我會轉而直接問孩子:「我們(治療師跟孩子)今天要如何幫助你的家人呢?」孩子常常會感到驚訝,通常會這麼回應:「我不知道,是他們(父母)把我帶來這裡的!」我會接著回答:「你的問題把你的父母帶來這裡了,所以我們來探討你的問題可以如何幫助你的家庭。」這種重新框視問題,並將質疑的情境轉為探索家庭的作法,有許多優點;讓孩子對尋求他幫助的治療師感到好奇,並讓父母看到治療師非常關切地以積極態度看待孩子的問題,可能在無形中鼓舞父母合作。P.110
Andolfi邀請兒童擔任協同治療師的作法打破了傳統的家庭會談模式,讓原本被視為年紀還小、尚未成熟、尚未有行為能力的兒童的主體性大大彰顯,翻轉了傳統的治療關係。Adolfi也將孩子的症狀視為進入家庭的特殊橋樑,發揮孩子敏感的觀察和感受,為治療師提供關於家庭的重要訊息。
「當父母陷入混亂時,孩子的聲音時常是被忽略的。不幸的是,許多治療師和兒童保護機構與家長共謀地認為,如果孩子不在家庭戰場中會過得比較好。事實上,經驗告訴我們,這種對孩子的保護性排除往往來自偏見,也來自專業人員無法引導他們純真的能力,無法跟他們玩,也無法從孩子直接且即時的言語中學習。如果我們願意傾聽孩子、尊重他們的意見,孩子就會提供資訊、希望、敏銳度,以及想要幫忙家人的熱切期望。」P.112
最後,Andolfi點出了與家庭工作時經常出現的迷思:為了保護孩子所以最好將他排除在外。然而,孩子身為家庭的一份子,一開始總是希望自己能為紛亂的狀態幫上忙,但這樣的聲音卻往往被成人忽視,認為「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最終,孩子的聲音也漸漸萎縮,成為被動地接收者,想要幫忙的熱情也消失了。
邀請孩子擔任協同治療師的作法讓我想到,《開放對話・期待對話》 中提到所謂的「對話式教育」,追求在對話中翻轉老師和學生之間原本不平等的關係,讓老師和學生同時也是「學生和老師」。 《開放對話・期待對話》在此段落探究了在對話中關於「意圖性」的內涵,提到存在主義哲學家Martin Buber的理論。相對於由單方引導談話的獨白關係,Buber致力追求平等、互為主體的對話關係。當我們區分主客體時,就會落入獨白關係的陷阱,進而碰觸到權力問題。根據Buber的說法,形成對話關係的關鍵在於承認他者、將他者視為和自己同樣的存在,而不是將他者視為一種「物」、工具或是想要控制的對象,如此才能從「我 — 它」關係走向「我 — 你」關係。
「然而,對與錯的答案還是存在的,教育的目標也必須要達成。心理治療的目標是療癒,社工服務的目標是解決社會問題。這些目標都是透過帶有意圖性的過程來完成的,而意圖性 — — 根據Buber的見解 — — 就是導致獨白式物我關係的原因。再且,為心理問題而求助的人和接受學校教育的學生跟提供這些服務並因此獲得報酬的人是不會有相同立場的。在許多狀況下,我們都看不到存在於家人間的那種相互性,而且專業人士和案主共同經歷的過程也都只是短暫之旅。但無論如何,關係可以具有對話性。」—《開放對話·期待對話》P.167
儘管以Buber的理論而言,要達到真正的對話關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們無時不帶著意圖性在與人互動,但我想Buber還是提醒了我們在關係中保持傾聽和謙卑姿態的重要。就像上述提到的,領取報酬的工作者和接受服務的個案永遠不會站在相同立場,工作者往往只是短暫認識眼前的個案而已,難以完全體會個案身處在複雜的人際關係和情緒脈絡之中的感受。因此,Buber強調,追求對話關係的方法是無條件接納他者、承認他者,如此才可能跳脫主客體關係,實踐對話精神。
無論是Andolfi的工作方法或是對話式教育,都翻轉了傳統的互動關係,盡力在人際工作中實踐對話精神,這種重新框視的作法可以為既有的關係帶來創造性地改變。另外,我也立刻想到在第四世界運動中,若瑟神父倡導「要向貧窮者學習」的精神,強調貧窮者的歷史和知識需要被見證,而且有許多值得學習的部分,這同樣翻轉了傳統慈善的助人關係,彰顯貧窮者的主體性。我認為這些作法背後都能找到共同的對話精神。
不管是在Andolfi的這本書中,或是開放式對話工作坊,兩者同樣都有強調身體語言、非口語語言的重要。我想這是因為在後現代(postmodern) 的觀點中,聚焦在當事人的主觀經驗和語言,而身體語言作為人類原始且真實的經驗,是最貼近的當事人所接收到的感受,只是我們過去極少有意將它彙整成一套體系,或者說,身體語言本身多元、複雜、抽象的特性本來就難以轉化為口語,大多都隱藏在身體的內隱知識中。
「語言,不僅奠基於我們明確的口語表達,更重要的是奠基於非口語表達的部分。這種溝通的隱含層次來自身體語言,由各種非口語訊號組成(模仿、姿態、動作、臉部表情),是動作學和周邊語言系統的基礎。周邊語言系統的特徵包括語調、語音頻率和語速,最後還有沈默。非口語溝通也建立於空間關係學(proxemics),依據物理空間遠近、關係界線、身體接觸時所傳遞的多元訊息,來分析空間是如何被佔用。所有的這些訊號都具有情感與認知的重要價值。我們透過身體、表情、姿態、語調及言語間的停頓來表達;在早期發展階段運用非口語表達溝通的頻率,遠比成人期之後高得多。」P.149
在後現代家族治療中,身體不只是感官經驗的重要受器,也是溝通的媒介之一。身體語言包括了情緒的表達,雖然抽象的情緒可以用口語描述,但是它根本地反映在身體、表情、語調等非口語的部分。Andolfi認為,身體語言、非口語行為是需要被解釋的語言,然而我們缺乏學習的語法規則,每個人的身體感覺也不盡相同,因此容易在傳達上會有不明確的狀況發生。
「眼神接觸,是身體語言中最重要的臉部表情之一。事實上,正如Borg所說,眼睛最能傳達出有關我們個人資訊的能力,其次才是臉部表情。眼神其實在非口語層次上具有許多功能,包括表達同情或同理,傳達關係狀態(我們傾向更長時間地凝視喜歡的人)、控制、調節互動,以及發出說者與聽者角色交替的訊號。從我們注視他人、與他人被我們注視的方式,我們可以深入了解一個人的特質、脆弱與防衛。」P.150
身體語言不只是關於肢體和姿態的動作,還包含了眼神、語調和沉默。Andolfi在這段指出眼神在身體語言中的重要地位,即使沒有傳達任何口語,眼神也會透露出諸多狀態和訊號。這表示我們的身體無時時刻其實都在發出訊號,只是沒有被仔細察覺而已。
「在會談中,治療師的沉默有不同的功能,動態沉默(dynamic silence) 的特徵在於,傾聽不同家庭成員之間的語言互動;另一種則是,治療師在此題出問題或陳述之後等待回答時的沉默。平靜的沉默(calm silence) 與富有傳達力的眼神接觸有關,往往傳達溫暖的感覺與情感的親密,鼓勵了家庭成員在安全的情境下主動投入,因為他們覺得有人聽到自己說的話,而且能理解。因此,治療師的沉默會成為一種示範,家庭成員可以在會談中採用這樣的方式來溝通。它是焦慮的解毒劑,因為焦慮通常使人加快說話節奏,相互打斷。治療師冷靜與平靜的舉止是有感染力的,比起許多的話語或規定行為,能帶來更好的秩序。」
Andolfi在後半段提到沉默的魔法(magic of silence) ,即使是看似空白的沉默,當中也不同的意義和功能。這段關於沉默的描寫深深吸引我的好奇心,過去較少瞭解關於沉默的意義或功能,況且沉默本身帶有空白的元素,讓人難以明確地表達。
沉默是存在於語句之間的停頓。Andolfi說,沉默可以讓情緒從空隙中浮現出來,我相信的確是如此。在沉默之中,情緒得以沉澱,並會浮現出平時不會觀察到的細節,反思也在沉默時發生。
我相信沉默潛藏著龐大的力量,只是我現在還難以解釋。Andolfi將沉默作為陪伴家庭的一種方式,在家庭面對悲傷的時刻,他藉由沉默來與家庭的痛苦待在一起,用身體去感受、理解和對頻(attune)。總之,無論是反思或是陪伴,這些重要的心理活動總是在沉默中發生。
另外,Andolfi分享自己是如何培養出敏銳的觀察力,他提到自己曾移民到美國工作時,因為語言不通而遭受感官剝奪的經驗,語言雖成為他的障礙,但卻也在補償作用下造就出更敏銳的觀察力,反而讓他能專注在身體語言的觀察,而不會受到口語的干擾,因為口語所傳達出的訊息往往容易受到干擾,不一定是最真實的想法。
「當以三代家庭互動的特定方式去檢視個體,他們就會呈現出複雜的本質,充滿矛盾與衝突。然而,對於治療師來說,嘗試捕捉這些當前行為、經驗與過去感受之間的隱微關聯時,這些互動方式就成為理解每個人內在世界的工具,否則,這些關聯很容易被視為瑣碎且不相干。治療關係,就在家庭整體、每個家庭成員,以及過去與現在之間,創造一種動力的變動。因此,我們需要好好地理解、均等地考量家庭每個所呈現的主觀事實。」P.108
如同最一開始提到的,每個家庭都是複雜又獨特的編織體,擁有各自的文化和歷史脈絡。多世代家族治療聚焦在家庭內跨世代的歷史事件,最令我感到欽佩的是,治療師在與家庭對話的過程中,探究家庭內的情緒脈絡和互動關係,試圖找尋背後的關聯性,連結起跨世代、跨系統的故事。就像文化人類學家一樣,治療師進入名為「家庭」的田野,探索其中的文化、現象和人際關係如何發生、為何發生,試著理解家庭複雜的編織結構,讓原本看似零碎的故事連結。
「我常被要求描述在與家庭工作的思考歷程,這些歷程長展現出一種近乎神奇的直覺過程。答案並不簡單,而且我相信,這些奠基於我能在家庭故事中看見『少了什麼、什麼是沒有說出口的』,這種能力的磨練,能將缺少的拼圖圖片與家庭所經歷的問題連結起來,這種覺察能帶給家庭轉化的效果。毫無疑問地,這裡存在一種類似於獵人或偵探的治療直覺,加上健全的好奇心,讓我們能將故事中明顯不連貫的部分連結起來。」P.134
Andolfi用拼圖來比喻他的工作思考歷程,像是找尋缺少的那塊拼圖般,將家庭內的故事連結起來,讓拼圖拼湊得更加完整,藉此創造同盟關係。這樣的過程,我認為是在將片面的單一事件脈絡化,並描繪出整個家庭立體、完整的情緒脈絡。
「在之前的著作中,我們解釋了如何以我們稱為第三星球(the third planet) 的特殊作法,與家庭一起在特殊空間裡建構治療故事。第三星球以一種視覺化隱喻(visual metaphor)提供開放的空間,讓家庭與治療師可以投入、互動,在過去家庭事件與當前問題之間發覺出新的關係意義,並在共享的豐富經驗中促成改變。」P.109
最後,我很喜歡Andolfi提出「第三星球」的意象比喻他與家庭工作時,創造出雙方可以共享、建構意義的空間。星球代表著另一個獨立存在的空間,讓人可以自由地冒險、探索、創造故事,充滿無限可能,這樣的空間似乎也能算是一種異托邦(heterotopia)。
讀完這本 《找回家庭的療癒力:多世代家族治療》 實在讓我驚嘆連連,非常想學習家族治療。家庭作為社會最小的單位,其影響力無所不在。比起讀社會學常常讓我感到無力,多世代家族治療提供了多元觀點分析家庭內的現象,以人類學的精神去爬梳家庭和個人的文化、歷史和故事,在人與人之間建立連結,也讓那些尚未被說出口、尚未得到認同的受苦經驗能被見證。
相對於我們所熟悉的線性因果,家族治療的系統觀強調循環因果的概念,人與人之間會產生交互作用,彼此牽動。多世代家族在這樣的基礎下,強調跨世代的系統如何互相影響,爬梳出家庭內複雜的驅力,藉此提供更豐富的觀點來重新框視問題。不過,Andolfi也坦言,「原生家庭」之所以能成為伴侶或家庭工作的資源,是源於一種信念,是相信著跨世代系統對當前關係具有影響力的,以此為前提的工作方法。
綜觀書中所有內容,幾乎每一段都帶給我很多收穫,Andolfi分享的助人哲學和工作方法我也非常認同。多世代家族治療讓我很衝擊的原因是,過去我大多是接觸貧窮議題和無家者的經驗,看見許多人「連結斷裂」的狀態,然而,Andolfi所做的是「連結的縫合」,將看似零碎的故事用神奇的方式串連起來,讓斷裂的連結再次恢復。讀完這本書,我強烈覺得這就是我想學習的工作方法,因此下定決心要投入家族治療的領域。我也發現自己時常關注的是社會底層和弱勢族群的心理狀態,基於某種直覺,我相信後現代家族治療就是我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