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向陽之前,身為非本科系的我,其實也從未在體制內受過社工訓練,僅有過去在人生百味陪伴無家者,以及陪伴身邊有情緒困擾朋友的經驗。
然而,即便過去在百味實習的時候,就見識過可以多麽打破框架,與受苦主體建立平等的關係,但在會所裡,我看見工作者與會員之間真的如同夥伴一樣,在談論精神疾病時的氛圍有一種「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共同對抗疾病」的感覺,甚至能夠一起討論會所該如何運作、會所的工作方法如何發展,這都是過去從未有的經驗。
剛開始在向陽實習時,由於沒有帶著太多預設和想法,我只帶著好奇的心進入會所,初期就透過幾個事件帶給我衝擊,也讓我開始瞭解到助人工作背後是有複雜的方法和因素,並非只是當一個溫暖、包容、具有人性關懷的工作者而已,另外,在學校修習行動研究的課,也加入另一個視角幫助自己學習。以下說明兩個帶給我衝擊的事件:
實習初期正好有機會跟著大千去重建處訪視會員Y打掃,當天會員Y有很多沒有做好的地方,速度也不夠快,看起來很懶散很累的樣子,過程中我們跟在會員Y後面去不同樓層打掃,而我看到會員Y走到電梯前卻沒有按電梯,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去幫他按電梯。此時,我馬上被大千拉住!
大千問我為什麼要幫他按呢?我回答:「就是看他沒有按,自然就想幫忙按」。大千告訴我應該要建立幫助的界線,今天來職場訪視,這些工作都是會員Y自己該做的,如果這樣幫忙就容易讓會員習慣、形成依賴。即使出手幫忙,背後也要有明確的原因,並指出「因為時間來不及,所以這部分我先幫你哦!」。
這個經驗帶給我的衝擊是,就連按電梯這麼渺小的事情也不能輕易出手幫忙,瞭解到工作者的每個行動背後都是有原因的,是有判斷的,「幫助」不能只是為對方解決問題,更要把責任還給對方,否則產生依賴的話就會有更多「幫助」不完的部分。換言之,要定性幫助的目的是什麼、這個幫助所帶來的效果為何,這都提醒我助人工作並非那麼簡單明瞭,而是一個深入思考判斷並行動的狀態。
另一件帶給我衝擊的事情是,實習初期正好接下了要帶會員S去東吳演講的任務,中間有幾番波折之外,有一次會員S在練習演講時,她練習到一半突然要我講「感覺統合」的那張簡報,這是之前練習都沒有的狀況。考慮到這是會員S的演講,所以我沒有打算要讓步,但會員S仍希望我可以來講那張簡報。會員S的理由是,她覺得這個簡報全都是她在講,「都是自己講,負擔太多角色、很奇怪、感覺不太好、要有實習生參與比較好」,至於為什麼之前的練習都沒有這個問題,她則說「我後來想想覺得這樣比較好」。
但我也明確表達自己不想,而且前面其實已經讓她,按照她的意思幫她講簡報的封面和第二張了。我們各持相反的意見僵持了一陣子,會員S一開始說要找大千來處理這個狀況,但打電話給大千沒有接。後來,會員S態度開始變得強硬,開始說「那不然不要講了、明天不要去好了」,她也提到「之前雅婷都跟實習生這樣講,實習生也要參與」,我說「可是現在是現在啊」、「但我不太想講欸」之類的來回應,我也說過「要不要先跳過這張,之後再討論」被拒絕。最後經過各種考量我選擇妥協。
當下我覺得,「wow會員S真的很知道利害關係,掌握了關鍵的利害呢」,也就是這個演講必須要她本人到場去講才行。我也觀察到,會員S會用引用雅婷的話來說服我,好達到自己的目的,整個情境讓我反而覺得自己才是弱勢的一方。
事後經過和大千討論,瞭解到會員S可能是對於要自我揭露感覺統合的問題仍有點緊張,若下次會員S說不去的話,那就真的可以不要去,雅婷也是同樣的立場認為會員可以自己做決定,只是少了一個演講學習的機會而已
這件事讓我瞭解到會員對於利害關係的掌握是非常清楚的,並非想像中那麼弱、那麼遲鈍。另一點則是,向陽給了很大的彈性空間讓會員做決定,即便今天是已經答應好的演講,也允許會員臨時決定自己不去了,就再想辦法派其他會員或想別的方案。(在教育訓練時,雅婷提到向陽的底線就是向陽不要倒掉就好)這讓我感受到向陽的高度的自由以及賦予會員高度的自主性。
延續剛進入向陽時經歷的衝擊,我帶著上述的幾個學習慢慢適應實習,也就是「建立幫助的界線」、「將個人的責任還給個人」、「瞭解會員的利害」,這幾件事都圍繞在一個核心是,必須要貼近會員的內心世界,才有辦法瞭解他的能力、信心、生命經驗、動力(慾望),進而才有辦法判斷他的利害關係。
貼近會員的世界的過程是個帶著好奇心不斷理解的過程,瞭解會員過去行動的軌跡,進而預設未來的行動軌跡,與會員進行沙盤推演、訂定計畫,這都是在相處幾個月之後,深入瞭解一個人才有辦法做到的事情。
當初在選組時選擇就業組,一方面是好奇就業的領域會如何跟會員工作,輔導會員就業(以前在百味常用「培力」這個詞);另一方面則是想看著一個新成立的組別會如何被建立起來。本章將說明在就業組的收穫,這段期間主要和會員D與會員H兩位會員工作,經歷了從「訓練」到「邁向獨立」的過程,尤其是會員D從一個退縮的狀態慢慢長出能力與信心可以獨自去打掃,這過程本身就帶來了成就感。
另外,我發現在向陽的工作,與其叫「助人工作」,不如叫「待人工作」或「帶人工作」,前者是指在會所裡的工作方式是與會員一起相處,用隱微的方式陪伴並學習如何「待人」;後者則是在就業前準備的情境中,要「帶人」練習工作,協助會員長出信心與能力。之所以翻轉原本「助人」的名字是因為,許多時候工作者的行動並非一般人所認知的「幫助行為」那麼簡單,更多時候是透過陪伴的方式,隱晦地鬆動會員過去僵固的行為模式以及壓力反應模式,同時,我們透過與會員互動的過程,自己也得到了點什麼,那些隱隱存在於人際關係當中的「什麼」,當我們將會員視為夥伴時,那麼就不會是單向的「助人行為」,反而是雙向的交流。
七月開始,大千安排我們一起密集去輔導會員D到萬華心衛中心打掃,希望透過初期密集輔導讓讓他可以逐漸上線獨立工作。經過三個禮拜的努力和訓練,會員D才終於準時完成打掃工作,而且是在我沒有出手幫忙的狀況下,順利把垃圾也倒完。
一個禮拜三次的打掃,我在過程中見證了他從「完全不熟悉」到「漸漸掌握打掃流程」的狀態,是一個很令人感動的歷程。站在就業輔導的角度,我們想辦法把打掃內容製作成SOP,默默計算會員在每個環節花多少時間,再不斷修正調整最適合他的打掃速度的版本,中間經歷過至少三四個版本。
對於精神障礙者的就業,除了盡可能設計各種工具去減少當事人碰到的困難之外,心理上的壓力更是一大難題,因為一旦壓力太大、亂了套,就可能突然什麼都不會了。
我覺得一次次與會員D工作的過程,發現他其實是個很細心敏感的人,細心在於打掃其實非常乾淨,經常被大力稱讚,反而是需要提醒他「不要再掃了!」否則會因為時間不夠掃不完。
最重要的是,會員D對於壓力也是敏感的,上次碰到垃圾爆量的問題,他突然變得什麼都不會,原本具備分辨資源回收的能力也暫時退化。這讓我覺得好崩潰,我也不知不覺開始急了起來。(大千叫我此時要保持冷靜呀)兩天後再次去打掃,會員D才說那天因為心裡有些壓力而導致他有點發作、當機。
我想說的是,會員D對於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工作,經常缺乏信心的、處於不確定狀態,他需要在實踐中經驗到「成功」,累積這一次次的「成功感」、「掌控感」才有辦法漸漸長出能力。
我覺得,無論我再怎麼口頭鼓勵都比不上他經驗到一次成功順利的感覺。站在陪伴者的角色,其實我們的感受是很連貫的,當我看到垃圾爆量時也會跟著一起感到崩潰,然後因為時間來不及就一起幫忙打包垃圾;當工作可以準時完成時,就一起跟著感到開心。
陪會員D打掃,訓練他熟悉工作的過程,可以說是一門軟硬兼施的藝術,有時是陪伴,有時是教導該怎麼打掃。幾次下來,需要瞭解到他的能力究竟到什麼程度,判斷此時是真的有能力上的限制,還是信心不足、不確定。如果是能力或技術的問題,可以透過示範或教他技巧來解決,如果是信心問題就需要耐心,慢慢累積信心。
有時會員D變得遲疑,但我判斷他提出來的問題明明是他能力所及,此時我會把問題丟回去給他,讓他自己做決定。或是選擇停下來,詢問他此時的擔心是什麼。
這裡真的需要具備一種敏感度,以及對會員的瞭解,才有辦法快速捕捉到他現在是否有壓力?是否處於擔憂?否則這些壓力或擔憂累積起來就可能形成更大的困難。(很高興自己的敏感能夠如此派上用場,也很高興自己第一次長時間陪會員工作,見證了他的進步,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呢!)
後期,為了讓會員D可以開始獨立打掃,我和大千就會選擇性或突發性再去訪視會員D,也不會給他任何提醒。這個階段可以做的不多,大多時候就是看著會員D打掃,或是更多時候是事後再去檢查就好。某天,會員D主動叫我要「看他倒垃圾」,我感到有點疑惑,
「你不是都已經很順利可以倒垃圾了嗎?」我問。
「看著比較有安全感。」會員D說。
會員D的回應說明了「陪伴」是很隱微發生的,卻有不小的效果。即便只是看著會員D的背影去倒垃圾,這竟然也能讓他有安全感,讓我覺得會員真的都是非常敏感的個體。
綜合上述,有時候看似什麼都沒有做,僅僅只是「與會員同在」,甚至不一定會出手協助,僅僅只是看著而已,都可能對會員產生作用,這樣的作用是回歸到身而為人,或是身而為病人容易讓人感到孤立、需要連結感。在會所正是一個去減少孤立感的地方,而「陪伴」這件事可以說是無時無刻發生在向陽這個社群當中,包含實體的空間和虛擬的網路空間。因此,我認為這凸顯了陪伴是有價值的,只是我們難以只把「陪伴」概念化為一種專業技術,即便那樣做也會失去原本的意思,因為陪伴的真諦存在與關係之中。
會員H是在就業組當中最常一起工作的會員,從他剛到向陽要進行作息調整和就業前準備,一直到現在正在找工作的階段,這中間密集地與會員H相處並瞭解他的生命故事、困難和工作動力。與會員H工作的情境和結構裡,經常都是一對一的方式在工作,這樣的好處是可以近距離專心觀察到許多細節,包括會員H對於壓力的反應、幻聽的出現、能力的上限在哪、積極性有多少。
然而壞處則是容易形成依賴,因為就角色上來說,大千給予會員H的壓力還是比較大的,會員H會有一種心態是「不會的話,反正可以問文揚」,因為我並不會責罵他(大千也不會責罵,只是會造成比較多壓力)。對此,我在後期開始有意識把這些問題丟回去給會員H並施予一些壓力,給壓力的能力也是我在向陽重要的學習與成長。(與會員H工作的收穫有非常多,由於篇幅的考量,就選擇以上述這個成長來說明)
在與會員H工作的期間,透過工作日的安排會逐漸發現他在某些工作上會遭遇困難,然而這個困難究竟是能力的問題抑或是信心的問題,關於這點我們進行了兩三輪的討論,最後發現兩者互相影響之外,信心對於會員H仍然是個很大的課題。這背後更可以延伸到,為什麼會員H找工作有困難?為什麼訓練上有時不那麼積極,光是梳理出背後的脈絡與生命史就花了不少時間,這也是在建立幾個月的關係的條件下才有辦法做到的。單就會員H的狀況來說,找工作並非那麼容易,背後涉及到過去經歷的挫折、家庭的經濟條件、與手足之間的關係、生命中的創傷經驗等。
瞭解會員H工作有些困難之後,身為與他一起工作的我,經常遭遇一個問題,那就是「是否該讓會員H承受挫折?當他失敗時該哄一哄還是一針見血面對失敗?」哄一哄的作法必然是可以帶給他包容與溫暖,但卻可能降低標準,要花更長的時間也不一定能順利學習,最終可能淪為雅婷說的「越依賴越出不去」;一針見血的作法則是讓他感到壓力和挫折,有可能讓他自己更失去信心,進而容易放棄,甚至最壞的情況是因此而「爆掉」。(大千也與我討論「爆掉會怎麼樣嗎?」把自己擔憂給透明化。) 與會員H討論究竟何種作法來和他工作比較好呢?「要一針見血,但也不希望有太大的壓力,希望用我能接受的方式。」會員H說。
這樣的兩難一直都是在與會員H工作時我的腦中經常浮現的,大多時候我都選擇以哄一哄的方式,因為對我也比較容易,另外也是基於前期剛開始訓練的緣故,給予了更多的包容,最後也有一層是關於自己的弱點是比較難以生氣,深怕影響了我們的關係。然而,這些狀況在實習快結束時有了改變。
8月15日,早上與會員H檢討昨天做「電腦課成果與紀錄」的工作時,因為他昨天做了一整個下午,大約三小時左右,客觀來說速度很慢,因此我好奇他哪裡卡住。由於這個工作之前就有做過,現在的差別是,之前是我帶著會員H一起做,現在則是完全交給他獨立完成。因此沒有什麼「不熟悉」的問題。
釐清會員H為什麼做這個慢的過程,我們發現會員H容易分心、難以集中、被旁邊的環境干擾,或是自己做很爛就有一個「覺得自己未來工作一定會完蛋」的心情干擾。我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會員H缺乏對這個工作的熱情」。(因為我舉例說,當你看漫畫的時候就沒有記性不好、注意力發散的問題呀。)
後來當會員H意識到我覺得他做很慢,他說:
「我覺得自己這樣做好慢,有點挫折」並露出挫折的表情。
對此,我沒有直接回應這個情緒,而是把焦點拉到下次再試試看就會更熟悉、做更好,因此帶會員H到白板直接寫下禮拜一要繼續做和週一一樣的工作,看速度是否會提升,我也補充說:「因為我覺得你沒有那麼弱!」 這個經驗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比起前期與會員H工作我經常先選擇當一個溫暖包容的存在,「有哪裡不會我可以教你」。然而,現在清楚知道會員H需要的是強度更高、更嚴厲的工作標準,因此選擇「一針見血」的方式去回應,回應的當下當然知道這會造成他的挫折。
面對這個「我預期中會有的挫折」,我當下的反應就沒有覺得要馬上買單這個情緒,反而是不進入情緒,回到做事情本身、下次要怎麼做更好、再次製造下一次挑戰的機會。用這樣的方式轉化原本的「挫折感」為「希望感」。 關於自己要能夠不太理會會員H挫折的情緒,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成長跟學習,我也是事後才意識到自己判斷不要去回應會員H「挫折的情緒」。相信這個現象是在我身上的改變,也就是我學習到一直當一個溫暖包容的存在,對會員的成長效果是有限的,他也容易變得依賴。
現在的工作階段,為了讓會員獨立,我轉變為另一種方式,也就是「允許會員挫折」。我預期比較「直接」的行動會讓他挫折,但這是我預期內他會有的挫折,所以我也沒有那麼擔心。這個評估是基於我與對方的關係、以及我對對方的瞭解。 在就業組與與會員D、會員H工作都是如此,正好在一個希望對方獨立的階段。我也想起大千曾說:「我們不會擔心他覺得挫折,我們不會代替他決定他能不能夠承受這個挫折,可是我們會陪他面對『你真的有挫折』,而且挫折會讓你怎樣。」 從這個角度來說,會所撐起一個空間讓會員可以去經驗挫折、處理挫折、討論挫折怎麼辦,因為挫折對於成長仍有其重要性。這是我在與會員H工作的重要收穫。
「如實」是我在向陽實習最大的學習之一,也就是在會所裡如實地、真誠地與人相處,這也是與精神障礙者工作的特殊性之一,必須要建立長期信任關係,在這基礎之上才有辦法更深入工作。
作為助人工作者,總是會有「專業我」與「真實我」平衡的問題,這點在向陽同樣會碰到,然而在會所的專業界限卻是更模糊的。記得參與兩週教育訓練時,最印象深刻的是雅婷談到「如實」,就很對應到她平常的那些「直接」的表達與行動,也進而去達到會所想要「弱化專業關係界限」這點,也就是說能夠以平等的夥伴關係相處。 我想到會所裡的「如實」完全呼應到《成為一個人》的內容,也就是人本取向的實踐是可以在會所的夥伴關係中看見的:
「若我能在兩人關係的我這一部份中創造出如下的條件:具有真實性和透明性,以此,我得以如實地與我的感覺合而為一;溫暖地接納,並且讚賞這個他人和別人本來就有所不同;有敏感的能力足以看待他和他的世界,就像他自己所看得一樣;則這個關係中的另一個人就會—體會和瞭解他自己過去一直壓抑著的部分;發現自己更能整合一貫,發揮效力;變成更像他自己想成為的那樣一個人;變成更像一個獨特的個人,且更能表達自己;更能瞭解、更能接受他人;更有能力去充分地因應生活的難題,而且能更覺舒坦自在。」《成為一個人》P.43
會所的開放、平等與夥伴關係,很能用「真實性」與「透明性」去看,可以更瞭解「如實」的重要性何在,在這樣「如實」下打造的環境,讓會員可以更「如其所是」地存在,換言之,讓會員和職員也都能更邁向「成為自己」的方向,這也是我所看見的向陽會所。
7月13日,下班後搭公車時,除了和萃沂同路之外,會員Y也剛好要去西門町,於是我們就三個人一起搭車。 一路上,會員Y依然像平時在會所那樣,非常多想說的話,但也會有跳躍性思考的問題,會搭配他的聯想,講話比較零碎發散、沒頭沒尾的,很難進入更有結構的聊天,也很難進入他的話題。
即便想問出他說的話語前後脈絡,他也只能勉強講出一兩句,就又跳到另一個話題。因此,我基本上就是「嗯嗯嗯」、「喔喔喔」來回應會員Y,也受到體力限制的影響,實在沒有力氣很專心回應他。而他也不斷繼續講下去。 處於這樣沒有力氣回應的狀態,我有點崩潰,因為會員Y還是在很熱情分享,崩潰到最後,我突然說了:「你這樣講,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講什麼…(面帶笑容、無奈的語氣)」
某部分的我當然很想認真聊天回應會員Y,但生理上實在太累了,加上過於發散的說話方式讓我更想睡,也沒有力氣去聚焦會員Y要說的話。這樣崩潰累到最後,我很真心地說了自己真的聽不懂,也是對於這個聊天現場的疲憊、失去力氣也缺乏理解對方的能力。
我發現,講出這句話之後有一種暢快,因為我真的聽不懂啊,承認自己聽不懂。我也開始反思,原來我不必「什麼都要懂」,原來即便踩在聆聽的位置,也不是都要懂,一直處於那個「嗯嗯嗯」敷衍回應的狀態其實也是要花力氣的,好像承認自己聽不懂對方說的話也沒有不行啊!(一種對他人的如實反應) 梳理這整個過程,面對會員Y一直講出很零碎、發散、跳躍性的說話方式,我處於一個很累的狀態,從原本的「點頭示意」到「有點敷衍回應」,最後則是「承認我聽不懂」。這中間我也轉變我的角色,放下原本「我應該要聽懂會員在說什麼」的預設立場。
承認自己的無能、無知是有難度的,然而也有很大的好處,也就是讓我們可以更真誠站在一種對方的朋友、夥伴的立場去聆聽跟回應。對我來說,會所所謂的「夥伴關係」好像是在這樣真誠表達的基礎之上。另外也想到雅婷之所以可以那麼直接,或許一部份也是這樣來的。因此這對於我未來打破自己「害怕衝突」的點或許是個開始。
綜合上述,對他人可以如實地表達自己是我所學習到的,承認自己「不懂」的同時,也開放自己的「不懂」,邀請對方來為自己解答,這也是我所學習到很重要的。
如實除了對他人如實反應之外,也要回到自己身上,也就是與自己相處的如實。由於向陽是讓我感到自在的地方,因此不知不覺也展現了更真實的自己,透過與各式各樣的人相處,彷彿像是照鏡子一樣,我也更清楚看見自己身上的特質,像是表情(過於)豐富、情感豐富、敏感細膩,這些都是我多少覺察過的面向,但在緊密的人際關係裡又更清楚看見,並且也發現自己的限制或缺點。
最大的一點莫過於自己的敏感。儘管自己可以敏感於他人的一舉一動,用細膩的心思去捕捉訊號,然而,當情緒過多,超過消化的上限時,我反而是很難受的,尤其在會所近距離與人相處、接收他人的情緒起伏,我自己也容易被勾動而跟著起伏。換言之,自己的敏感雖然可以幫助我貼近他人的內心世界,卻也容易讓自己的情緒太滿,因此要怎麼定性所接收到的情緒以及適時調整「解析度」是我未來工作的關鍵之一。
另外,如實面對自己時,我也深知自己最大的弱點是缺乏「直面衝突的勇氣」,這是我在向陽看見的,也是我目前仍在練習的。從「如實/真誠」的角度去理解那些在向陽發生的衝突時,多了一個層面來看人們是如何在「夥伴關係」的基礎之上真誠地互動,真誠地表達自己的負面情緒(生氣、抱怨等),相信這也會拓展我對人際關係衝突的理解,幫助我去面對我「害怕衝突」這點。
回顧在向陽實習的這半年,認識許多會員之外,也學習到精神醫療的知識以及向陽工作者的臨床實務經驗,這對我來說都是非常珍貴,也會在往後持續帶在身上的。實習的經驗讓我看見助人工作不同的可能,與服務對象是可以更站在同一邊去共同面對困難並對話。另外,會所打造社群的力量也成為更有支持性的網絡、創造連結感以及意義感,無論是職員或會員都在此社群中練習與人建立健康的關係,讓人更有條件成為自己。以下就幾點來綜合整理實習的學習與收穫:
我發現與會員工作很需要長期關係,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有辦法觀察到會員的進步,也必須要近距離與會員相處才有辦法觀察到細微的改變,這令我想起過去在人生百味時,都會強調必須要「蹲坐」下來、眼睛平視地與無家者相處,才會看見不同的風景,這點在向陽同樣適用,當放下自身專業角色包袱時,才有可能創造出更平等開放的夥伴關係。 藉由拉近距離、拉長時間來貼近會員的內心世界,這是需要全方位的能力的:需要耐心、需要敏感、需要臨機應變、需要面對衝突、需要面對挫折,這些面向也都讓我們更像個「人」一般,需要不斷去學習人際關係的議題,成為一個人、成為自己。(不只是會員,也包括工作者)
有人說,精神障礙者的輔具是人際關係,我非常贊同。需要在長期的信任關係下,我們才容易發現會員的能力與動力,需要穩定健康的關係才會看見症狀背後的「人的模樣」,換言之,需要在穩定健康的關係中,才能好好成為一個人活著。 在長期關係的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鬆動過去那些慣習、業障、創傷、壓力反應,這代表我們需要花不少時間,然而這也是合理的,畢竟我們的工作對象是人,若真的要長出穩定健康的關係,本來就需要花時間心力好好對待、澆灌。這個關係不只是會員與工作者的關係,更是會員與會員、會員與這個社會、會員與自己的關係。
延續「如實」這點,「內在透明化」是我在開放式對話所學習到的,也就是把自己的想法或擔憂給說出來,創造改變的可能也創造對話的條件。這點在向陽也經常可以看見,像是工作者會把自己的想法公開、邀請大家討論,或是與會員核對「你其實有什麼樣的擔心,對不對?」。
在信任關係的基礎上,透過將自己的內在想法透明化,創造了更多對話的可能,以行動研究的語言來說,這也是實踐第二型使用理論(Model II Theory-in-Use),鼓勵彼此公開檢查歧異,創造雙路徑的學習。
在鼓勵開放透明的向陽,我學習到很重要的一點是:「即使碰到挫折也沒關係,可以面對並討論該怎麼做;即使碰到困難也沒關係,開放你的困難,邀請大家一起想辦法。」這樣的精神不只讓會員可以更有條件去面對挫折與困難,對我來說,更賦予了勇氣可以挑戰更多困難,從而打造了人的復原力(resilience)。此處的復原力不只是侷限於個體的心理修復能力,更重要的是,會員作為向陽的一份子,社群的支持也給予了很大的力量,讓人的復元與療癒更有可能發生。
「鼓勵會員為自己做決定」是在向陽很重要的一件事,仔細梳理這件事的重要性,我發現背後關乎會員是否可以「成為自己」。對於精神障礙者來說,經常被認為無法為自己做決定而失去做決定的責任與權力,即便是與家庭關係良好的會員,在會所做出的決定,往往回到家與家人討論後又會有所變動。看到會員經常被奪走決定權與責任而變得被動,我覺得在與會員工作的時候,有一個重要的目標即是希望他可以重新搶奪回自己的主導權、決定權,大至自己的人生安排,小至日常生活的行程。
以下整理實習期間的書寫說明「為自己做決定」的重要性:
首先,在理解一個人的時候,我們必須瞭解並掌握他的「動力」是什麼?是什麼驅使他成為現在的模樣?他在行為上的慣習、想法上的慣習,背後有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所謂的動力也是慾望,凡是人類就必然會有慾望,會有想要的。那麼他的慾望是什麼?他究竟想要什麼?他又做出了什麼行動來達成慾望呢? 無論生病與否,人們總是是有動力的,才能生存到現在。並且,動力是具有方向性的,為了滿足自身的慾望,得到想要的事物或價值,人們會有所行動。
當我們瞭解到一個人的動力時,我們也就瞭解了他的利害關係。究竟什麼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要的」,哪些人可以幫助我追求我想要的?哪些人是「重要/不重要的」?什麼樣的事情是我「希望發生/不希望發生的」? 換言之,當事人在做出決定時,是怎麼考量的?會考量哪些人事物或價值觀念?若要排出優先順序會什麼安排,這都會讓我們更加瞭解當事人對利害關係為何。
當我們搞清楚當事人的動力和利害關係之後,就必須要有所行動。這背後的邏輯很簡單明瞭,也就是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人事物或價值觀,必須要有具體的作法和行動。在動力背後必須要有作法。 如果想追求的目標尚未清晰,那我們就必須透過討論讓目標具體化,究竟想要的是什麼、又該怎麼做?碰到困難怎麼辦?這是一個具體化的過程。
為什麼這個人要做出這個決定呢?背後可能有許多複雜的因素,也就是所謂的利害關係。問題是,這個決定是自己主動做出的嗎?或是被動被決定的呢?這關乎到這個決定是為了他人?還是為了自己?比例有多少?自己是否滿意?例如:「我唸社工所是為了滿足家人期待。」背後的動力是為了家人。若我想追求的就是「親情」,那麼這完全沒有問題。但如果我其實並不喜歡唸書,卻被家人安排要去讀研究所,那麼這個決定就是被動產生的。
做出決定、做出選擇必然伴隨著代價,重點在於我們是否願意全然接納代價?用負責任的態度接納每一個選擇背後的風險。
對我來說,「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的意思是:做出這個選擇完全出自於我的意思,即便受到父母、重要他人、社會的期待影響,經過權衡之後,最後作出選擇的是我自己。即便選擇帶來了負面結果,也是我必須承擔,並不能怪罪於其他人。
當我所做的決定,是我主動做出的,並且是為了自己時,這意味著我正按照自己的動力去行動,我正在「成為自己」。 呼應《成為一個人》所說的,我必須信任自己的體驗、自己所經驗到的感受。因此,做決定時的重要考量因素也包括當事人的體驗和感受,做決定的背後是來自自己的動力和慾望而做。因此,協助會員去增加自我覺察也是重要的。
「對我而言,體驗本身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性。效度(validity)的準繩就在於我自己的體驗。任何別人的觀念,以及我自己的觀念,都比不上我的體驗那麼有權威。為了發現真理,我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到體驗之中,而這麼使我逼近真理的過程和我之成為我自己的過程是一樣的。」P.28
該如何信任自己的體驗呢?這背後的關鍵是《成為一個人》所說的:「當我越能接納自己,也就越能聆聽自我和他人的聲音,變得開放。」
主動做出決定的過程,勢必承擔了風險,做出決定本身即是一場冒險,也就是說可能會面臨失敗、挫折感或甚至習得無助感。
然而,正如《成為一個人》所說:
「我的體驗並不是因為不會犯錯而具有權威性,相反的,乃是因為它正在體驗層級的最底層可以不斷地用新的、基本的方式去檢查它而然。正因此故,體驗即使經常有失誤或會犯錯,卻永遠都是開放的,以迎接必要的修正。」 「面臨抉擇之時,要權衡這麼多的因子,他的官能很難不出差錯,他可能會作了錯誤的抉擇。但正因為他對自己的體驗較為開放,因此他會有更多的立即知覺來發現令人不滿的後果,而且也能對錯誤的抉擇作更快的矯正。」P.141
我也想到之前督導時,我曾問大千:
「什麼時候會員可以出去工作?如果還沒準備好就出去工作,最後挫折怎麼辦?」
「我們不會擔心他覺得挫折,我們不會代替他決定他能不能夠承受這個挫折,可是我們會陪他面對『你真的有挫折』,而且挫折會讓你怎樣。」大千說。
這指出了會所工作者的角色,該如何「走在會員前面,走在會員旁邊」,這句話來自之前旁聽大千督導屏陽會所時說的話。
在向陽實習的期間,我瞭解到讓會員主動做決定的重要性,工作者的角色除了要觀察會員的動力之外,也要順著他的動力,引導當事人可以主動做出決定。
從這個角度來說,所謂的「案主自決」並非字面意思那麼簡單,或是把責任直接丟給案主,而是一個複雜的互動過程,必須引導案主為自己做出決定。
當案主可以主動為自己做出決定時,那麼就如《成為一個人》所說的可以更加成為自己,這中間要克服的是:該如何為自己做出決定?該如何信任自己的體驗?該如何面對挫折的可能?承擔失敗的風險?這個過程也就是「成為自己」了。 尤其對會員來說,過去挫敗的經驗可能會導致他對自己失去信任,失去對自己的體驗的信心,從而選擇更信任他人對自己的判斷以及「幫」自己做的決定,這或許被視為一種自然的現象,畢竟生病使人狀況變得糟糕,然而當病情穩定後,當一個人要從「病人」的身份邁向復元時,就必然要面對為自己做決定、為自己負責的關卡,不然也可能淪為一種「逃避自由」的表現。